第七十四章 消融

    楚霄的命令刚一出口，挡在我面前的人立刻退到一边，其他人也都迅速向两边退去。我吃力地挣扎着爬起身，顾不得因动作过快而产生的晕眩，用力瞠大双眼向奕坤看去，却见他依然维持着双手撑地的姿势，低垂着头，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你们还不走？”耳边传来楚霄冷冷的声音。

    似乎被这句话拉回了神志，身形微微一震，随后便抬起头来。我的呼吸猛然一滞，眼前的脸竟是如此苍白疲惫，交错纵横的汗水遍布其上，然而那双眼睛却依然一如既往地深邃沉冷，静静地没有一丝波澜。

    紧接着他便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拾起地上的长裤，拉上拉链，扣紧皮带。每一个动作都完成得十分平静，就像每一个普普通通的早晨，不紧不慢地穿戴齐整。

    “过来，阳阳。”他边说边向我伸出手。声音暗哑无比，却又平静至极。

    什么都没想，我起身便向他走去。没走几步，脚下一个踉跄，我摇摇晃晃地向下跌去，却在半途中被搂住了拥进怀里。抬头看见奕坤，不知何时已冲到我跟前，对身旁直指着他的枪口视若无睹。

    “我们走。”他扶稳我的身体，抓起我手腕转身就走。

    “那么奕董，三天后签约时再见了。”身后飘来楚霄似笑非笑的声音。

    奕坤停了停，却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了句：“你会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的。”拉着我走出门去。

    一路上，奕坤一声不吭地直往前冲。他走得很急很快，耳边一片风声，我简直都喘不上气来，可是手腕被他紧紧地攥在手里，不得不亦步亦趋地紧随着他。

    直到砰地甩上大门，他才终于放开了我。我大口地喘息着，只觉心都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一般——却见他独自向楼上走去，未及细想，已经不由自主地跟在他身后。

    走到洗手间门口，我生生停住了脚步。望着不远处那抹身影，双腿如同被什么东西死死地缠绕在地上，竟再也迈不出一步。

    力气仿佛突然间全部从身上消失了，我呆站在原地无力动弹，眼睁睁地看着奕坤整个人趴伏在马桶上，一个劲地，呕吐不止……看着他死死扣住马桶边缘的双手指关节因过于用力而根根泛白，看着他的身体伴随着喉咙里每一声模糊压抑的声响剧烈地颤抖。耳中满是他痛苦不堪的声音，像一张细细的网兜头罩上又倏地收紧，勒出道道血痕，疼痛入骨。

    这一切发生了不知多久，久到我无力支撑的身体滑落在地，眼前的人终于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冷汗仍然顺着他的脸颊不断流淌下来，早已被汗水打湿的发丝凌乱地贴在他的额上、鬓前，显得那么地虚弱和狼狈。他重重地喘息了一会，忽然慢慢抬起微颤的双手，一颗颗解开衬衫上的纽扣。

    直到所有的衣裤散落一地，他走到浴池旁，拿下挂在墙上的淋浴蓬，拧开开关。冰冷的水唰地急喷而出，冲上他未着丝缕的身体，他顿时冷得浑身乱抖，却一把拽过旁边的毛巾，就着水用力地擦拭身体。象是要把那些不堪的痕迹通通除去一般，毛巾在他皮肤上狠狠地搓刮过，本是青紫的斑痕上顿时血丝条条，渗出的血珠顺着水流流淌到地上，晕开一朵朵淡红色的小花。

    我终于回过神来。

    “小坤不要！”我骇然地大叫，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劈手夺过他手中的毛巾。

    他没有任何反应，仍然只是低着头，一心一意地查看自己的身体。视线渐渐下移，待看清下身的情形，他怔了怔，脸上忽然绽开一抹极冷的笑。淋浴蓬移了过来，大量的水哗哗地冲向大腿内侧，没有了毛巾，他空着的一只手竟粗暴地抓挠着本已伤痕累累的地方——指尖没入柔嫩的肌肤，鲜血顿时汩汩而出，又瞬间被水流带走，冲刷得了无痕迹。

    “不——不要！”见他染血的手指猛地向后探去，我心跳骤停，甩掉毛巾疯了般直扑上去。脚下一滑，我拽着他一同栽倒在地上。

    失去控制的淋浴蓬四处喷射，激烈的水柱直射入眼，冲得我睁不开眼睛。但我已顾不上这些，只是拼命地抓握住他自虐的手，压制住他近乎自残的行为，把他牢牢地锁在怀里。

    漫天遍地都是冰冷的水，浸透了我的衣衫，寒意直渗入心。但我已经无所觉，所有意识，只在怀中一人。

    “放开我……”他依然在不断地挣扎。

    “不！不……”我一个劲地摇头，脸上一片湿意，分不清是水还是泪，唯一的意识，只是告诉自己要搂紧他，搂紧他！不放手。

    “呵呵！”他突然笑了，回过头来看着我，“你不是说我自作多情、丢人现眼，叫我走得越远越好，还说永远不想再看到我吗？那还抱着我做什么？”

    “我……”

    “你？你想怎样？”他眸光冰冷地直视着我的双眼。

    “……”在他冷厉的目光下，我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只觉力气随着淌下的水珠一起，一点一滴地从我身上流走。

    “你是不是还想像六年前那样骗我？”

    周围的一切都似乎在这一刻消失了，只剩这一句话一遍遍地在我耳边回荡。

    “你……你知道了……？”许久，我听到自己沙哑的嗓音在问。

    “现在还不知道，你以为我蠢到什么程度？”他苦笑的声音中带着难以言喻的酸楚，“那些伤人的话，你怎么能说得出口？还说了一次又一次？你怎么能够？”

    他猛然一挣，便甩开了我的双手。

    “你告诉我，如果今天我真的又离开了，你打算怎么办？”他一把扣住我的双肩，硬生生将我上身扳直，“告诉我！你要怎么办呢？”

    我任他用力摇晃着，低下头没有出声。

    其实还能怎么办呢。如果他走了，留给我的，就只有一条路……

    “岳阳你怎么能对自己都这样狠？”他似乎听到了我心里的话，凄然吼道，“你是存心想让我后悔一辈子，痛苦一辈子吗？”

    “……”我说不出话。

    他突然放开了我。“你走吧。”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你自由了。我再也不会折磨你、勉强你了。”

    “不……”我心里顿时涌起无尽的惊惶，几乎是本能地直扑上去抱住了他的双腿，“不要！”

    他没有甩开我，却也没再看我一眼。

    “不要走……”我只觉自己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在颤栗，但我顾不得这些，只是抱紧他不停地摇头，“不要走……求求你……”

    “你知不知道我的心有多痛，阳阳？” 他忽然自嘲般轻笑了下。

    他叫我“阳阳”。阳阳……自那个雪夜苏醒之后，他就一直都是这般唤我，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声音温柔宠溺。奕坤他一向爱憎分明，若果真心怀恨意，何来如此脉脉深情？

    可是为什么，我却始终听不出其中满满的情意？

    思及此，我脑中像有什么突然爆裂开来，堤坝崩塌一般，牢牢封在其中的东西犹如海水喷发而出。

    楚霄是对的，我恨奕坤，我恨他！我恨他对我残暴无情，我恨他始终不明白我的心。于是我在自己周围竖起高墙，把自己禁闭在了无生趣的世界中自卑自怜，不去看，不去想。

    却原来，奕坤他早已跳出仇恨，是我自己深陷其中难以自拔。不肯放过自己，亦不肯放过他。

    “是我……都是我的错……”胸腔突然痛到异常，我用一只手压住，喘息着缩成一团。

    楚霄没有说错……我没心没肺、无情无义，从来没有把任何人、任何事放在心上！

    我才是真正的怪物，是我一手造就了今天这一切，我害死了奕坤唯一的亲人，我害惨了那么多人！甚至还要害他承受那样难以忍受的耻辱……

    是我的错……通通都是我的错！

    “你胡说什么？”低沉的嗓音不期然地响起，温和却坚定，“根本不是你的错！”

    腰间忽然被紧紧环绕，身体猛然被打横抱起。灼热的气息喷在我脸上，带来慰藉人心的温暖。迷蒙的视线中，那双始终凝视着我的眼却如同黑濯石般闪亮。

    双唇忽然被轻柔地舔舐，封住了我痛苦不堪的声音。酥酥麻麻的感觉如潮般涌起，我难耐地微张开口，柔滑滚烫的舌便直窜进来，纠缠着我的与之共舞，肆无忌惮地游荡在每一处角落，调戏着每一处柔软，如同一个美丽的梦境，翩然、悠长而缠绵。

    在这一刻，所有的呜咽悲泣似乎都已消融在唇齿之间，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