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戮者的小伤口

    意料之中，亚当拒绝了。

    他勃然大怒，要求把武器全毁掉，质问为什么深空实验室还有东西留下。约书亚向他解释：他们的确毁掉了深空实验室，但在那之前被内部间谍窃取并转移了的那部分实验成果，直到现在才重见天日。

    “我的确能把它们毁掉，但没人能保证这是唯一的备份。”约书亚提醒道，“如果不在可控范围内进行测试，下一次，倘若武器出现在敌人手中……”

    “那我会杀光他们，毁掉所有武器！”亚当冲他咆哮。

    那一天他就这么飞走了，没有参加晚宴。力量总会助长固执，约书亚不能保证劝说总是成功，只能确保亚当会认识到，每一个选择都会带来后果。

    天空中汇聚着雷云。

    各大媒体的无人机在半空盘旋，像一群饥肠辘辘的秃鹫。大屏幕里，新神闪亮登场，闪电为他打光，照亮战衣上怀特科技的Logo。他悬浮时羽毛般轻盈，坠落时又宛如雷霆。

    约书亚靠到椅背上，夹起一块方糖。糖块落进咖啡，亚当砸上地面，水泥地绽开一片蜘蛛网。那些准备迎战的勇者们为大地的坍塌跌跌撞撞，在他们站稳之前，亚当已经近在咫尺。

    人眼完全不足以捕捉他的动作，他能被看见，因为他想被看到。不幸的猎物双眼圆睁，看着死亡扑面而来，他慢得足以被看见，不足以被避开。亚当握住了她的脖子，在他们惊恐的注视下露齿而笑，比起人类的欢笑倒更像动物的威吓——对于亚当来说，两者时常难分彼此。

    就是现在！有人大喊。

    白衣服的人从双手中射出白光，白霜眨眼间覆上亚当的身躯。还能动的人紧随其后，呼喝着凌空使力，像一出没加特效的蹩脚戏。但位于画面中心的亚当动作越来越慢，仿佛周围的空气变成了胶水，再变成石头。千百次折戟而归后，所有人已经认识到，伤害他远比控制他困难。

    不止是冰冻的力量。白衣的“冰人”，金发的“伸缩小子”，红裙的“时间女”，戴着面具的“空间人”，天空中的“雷电少女”……约书亚抿了一口咖啡，半心半意地将那些人与资料对号。十分缺乏创意，还不如亚当的“新神”。不过这只是永恒公司实验档案上的代号，在今天这场围殴大魔王的出道戏码之后，他们多半会公布一些更有辨识度的正式头衔。

    只要他们能够活下来。

    空间与时间凝固得悄无声息，在直径两米的气泡当中，被践踏的地面飞溅起的泥土，濒死之人吐出的最后一口热气，地球最强者飞扬的发梢，还有他脸上轻蔑而嗜血的神情，全都凝固在了那个瞬间。如同精美的玻璃雪球，约书亚欣赏着镜头的中心，甚至都不觉得战战兢兢确认战果的勇者扫兴了。

    伸缩小子在气泡前摆出胜利姿势，像一个猎人在狮子的尸体面前耀武扬威。他的笑容不够自然，在一个回头间迅速滑落：死狮子没有亚当的眼睛。时间冻结在他微微侧头的片刻，那双鲜活的、为杀戮兴趣盎然的、许诺了死亡即将到来的眼睛正在搜寻猎物，即使知道他如今不能看见你，停留在他的注视中也足够令人胆寒。伸缩小子不自在地往别的方向走了几步，想避开猎手的目光。

    他没有成功。

    在烟尘与呼吸都固结的静止之中，蓝眼珠锁着伸缩小子的脸，轻轻转了转。

    时间女脸色煞白地张开嘴，像是要提醒，像是要尖叫，两者都没有机会。下一刻，玻璃雪球寸寸皲裂，喉管粉碎的尸体开始下落，而位于众人目光中心的新神只剩下一个残影。音爆声炸响，时间女愕然低头，看着自己悬空的胸口；冰人徒劳地伸手，去够自己消失的半身；伸缩小子无头的躯干开始倾倒，曾是空间人的一团血雾炸开。砰！他们的身体，他们的尸体一起落地。

    只有亚当还站着，对镜头挥手。这个脸上覆着血肉、脚下踏着头颅、手里握着冰人残肢的怪物向天空挥舞别人的手。他在无数看客的注视下发出一声轻笑，好像觉得这很有趣。

    雷电少女发出一声哀嚎，无数道雷电直直劈下，若无特制镜片遮挡，爆裂的光亮足以让人暂时性失明。可怜人，她与伸缩小子正如胶似漆呢。雷霆闪电坠落如雨，约书亚推了推眼镜，看着亚当在电光中放下化作焦炭的尸骸，手心向上，对袭击者招手。

    下一道雷霆随着雷电少女一起到来，她的能力除了电外还有极速。这气昏头的可怜姑娘对着亚当的脸打出一片残影，一秒，两秒，三秒，所有拳影瞬间消失，毫发无伤的亚当握着她的拳头，向两边拉开。

    他准备扯断她的胳膊，约书亚能看出来。但下一刻亚当蓦然松手，看向自己的手心，仿佛普通人不慎碰触毒虫。他的表情一片空白，脸颊抽搐了一下。人类动态视力能观察到的下一件事是，亚当出现在高空中，猛地吸了口气。

    如果靠得足够近，你能听见非常细微的咔哒声。储存在不同腺体内的化学物质在他喉管中混合，被喉中类似火花塞的结构点燃，最后白色烈焰喷射而出，像一座倒置的喷泉。镜头黑了下来，附近的无人机全军覆没，分散的燃烧液滴足以笼罩方圆百里，一点点就足以烧穿钢铁。

    天火将燃尽那片旷野，将战场上的一切付之一炬，有机体不会留下一点能被分析的DNA。远方的镜头徒劳地扫视高空，什么也没有发现，今天的亚当显然没有接受事后采访的心情。约书亚理了理领口，开启大门。

    轰隆！

    半开的机械门被撞穿，他被抓着领口砸到墙上，离地大约两米。亚当杀气腾腾的脸近在咫尺：“你做了什么？！”

    “你指什么？”约书亚皱眉道。

    “你没有毁掉它们！”亚当厉声道，“你让别人得到了武器！”

    “我毁掉了我发现的所有针对你的武器。”约书亚面无表情地说，“我问过你是否要亲眼观看摧毁过程，因为留下录像和记录风险过高……”

    “那这是什么？”

    他对约书亚伸出手，在洁白的手掌中间，有一道小小的血痕。

    那么小、那么浅，可是新神的手为此微微颤抖，仿佛那不是一道半寸长的伤口，而是瓷瓶上的一道裂纹。“都是你的错！”亚当愤怒的表情也满是裂纹，只能用更多怒火修补，以免怒潮退却，露出水下乱石，“你这没用的废物！我要杀了……”

    伤口渗出一道血珠，他的咒骂戛然而止，变成一声茫然的低语：“为什么没有愈合？”

    深空实验室的记录说他能在几个呼吸间长回断肢，尽管亚当不记得自己曾受过伤，但那些连刀枪不入都做不到的失败品也能高速自愈，没道理他这样完美的成品做不到吧？约书亚说过他可以。皮肤上尖锐的刺激感很不舒服，他最终会愈合，是吧？亚当盯着约书亚，想从他脸上看到一个保证。后者叹了口气，以一种对于双脚离地的人来说过分优雅的姿态，抽出胸前口袋里的方巾。

    “不要动。”他握着亚当的手，小心地擦过伤口，“划开你皮肤的物质极有可能留在那里阻止了你愈合……好了。”

    刺痛消失了，约书亚收起方巾，留下一片光滑的皮肤，仿佛血液与伤口一起被擦掉。

    “问题在于，我发现的武器已经全被摧毁。”他平静地回到之前的话题，“不幸的是，永恒公司得到了类似的东西。”

    “我去杀光他们。”亚当咬牙切齿道。

    “你打算直接跑过去吗？主动对上深空的武器？”约书亚停顿了一会儿，在亚当阴晴不定的注视下再次开口：“我会解决永恒公司，消除威胁，但这一次我不会毁了它们。”

    亚当发出嘶嘶声，又往上飘高了两寸，好像要让自己显得更高大似的。

    约书亚不为所动：“永恒公司只是个小角色，他们可能走了大运，也可能只是其他人的马前卒。我们需要做好准备，弄清你的弱点所在，找到应对乃至消除它的方式。难道你更希望继续碰运气，相信下一次意外只会给你这样小的伤口，只要擦一擦就能愈合？”

    亚当的面孔紧绷，咬肌鼓起，一言不发地松开手。约书亚扶着下方的机械臂站稳，知道这就是一个同意。

    “周五下午一点来这里找我。”他对着亚当飞离的背影说。

    然后他吃下一片止痛药，躺进医疗舱，让纳米机器人修复开裂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