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诺言
赫伯特在中央的府邸是临近城里的一座庄园，曾经是某个贵族的家产，因而非常宽广。庄园里尽是大片的绿色草地与不见尽头的褐色高墙，优美而大气，可惜死板的对称结构使她显得毫无生气。赫伯特本不太喜欢这里，但他乘车到达的时候刚好是傍晚，夏天落日的余光正扑落在他望着庄园的眼眸上，让他觉得这里似乎也没那麽死气沉沉。 受到惊吓的人在车上的三日里一直昏昏沉沉，虽然赫伯特让随行的军医处理过伤口，但直到下了车站在地上，那人还是挂一副虚弱无神的模样，赫伯特便让仆人带下去休息。 他换上了军服，又立即乘车离开。 赫伯特并没有时间休息，他必须得去会见费奇大元帅，过些日子还会离开这里迎接战事。 可是，这一回他却完全没有了以前的兴奋，甚至觉得自己变得毫无干劲，对曾经最热衷的事情也无动於衷，更像是不得已地去面对。 火车上的三日里未与那个人说过一句话，闷得心情烦躁。他并不是脾气好的人，但怒火发泄後也很容易消气。 从愤怒到失落，从失落到平静也不过是三日而已，而且接下来大概很久都不会见到他了。 那个人得一个人呆着，但一定不会觉得无聊吧。赫伯特有些疲倦地眨了眼，把视线从车窗外收了回来。马修本就内向得很，话也少得可怜，似乎没有和其他玩物成为表面上的朋友，只有他一个朋友都没有，只有他一直是一个人。 当然，也许只是不想有任何的留念和牵挂。 但庄园的後院似乎也有一个温室，让仆人收拾一下，他会喜欢那里的。 赫伯特闭上了双眼，皱起了眉思考。 满脑子都是那个人。 也许只要有一本书，他就可以在温室里呆上整整一天。赫伯特觉得他绝不会喜欢书房里那些厚重枯燥的书籍，但或许明天可以让仆人陪他去一趟城里。 都城那麽热闹，从未见过世面的人一定会喜欢上。 困顿的脑子闪过了这样的想法，赫伯特便下了决定。 但他从未想到自己会为这样的决定而後悔莫及。 马修从城里回来的那个下午就病倒了，一开始还只是身子有些沉重，脑袋有些晕沉，可到了晚上就发着高烧说起了胡话。 赫伯特与将帅们商议军情直到深夜才回来，一回来就见到马修双眼紧闭躺在大床上，嘴唇惨白，急促不安地呼吸着，额头上也尽是渗出的细汗。 “怎麽会这样！”赫伯特忍不住质问一旁手足无措的仆人，他才一天不见马修，竟然就变成了这样。 赫伯特的声音让半昏半睡的马修受到惊吓似的，全身一个激颤就猛然睁开了眼。 他毫无焦距的眼睛望了望房间里的人。 那双眼睛布满了病态的血丝，让仆人们都觉得可怕，他们像是看到怪物一样，想要闪躲却又不得离开。 “快去叫医生过来！” 赫伯特有些不满，毕竟这些仆人真是太无用了。但他又强装冷静，不想表现得过分担心，因为那不符合他的身份。 赫伯特面无表情地在床边坐下，伸手掠过亲手造成的伤口，轻抚马修的额头，发现他果然热得烫人。 马修全身哆嗦，异常不安，挣扎着坐了起来，混乱地喘息着喃喃自语。赫伯特靠近听了听，听到了“安妮”这个名字。 “谁是安妮？” 在上次之後，赫伯特还是第一次跟马修说话，不过几日而已，却也让他有了许久的错觉。 赫伯特分不清这个浑身颤抖的人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寒冷，只觉得马修这副样子可怜地要命，比临死之人挣扎的模样还可怜，於是伸出手用力地将人搂进怀里。 马修却倏地一抖，粗壮有力的手臂让他的眼神中闪起了惊恐，好久才将幻觉与现实分开，只是也依旧惊魂未定。 “我、我得回去……我要回家……” 乾瘪的声音没有在哀求眼前的人，只是自言自语般地述说着自己的决意。 “你得先回答我，安妮是谁？”赫伯特脸色糟糕，但又耐着性子问道。 “是我的……”，马修乾燥的唇颤抖地更加厉害了些，细声细语地说，“……她是我的妹妹……我得回去，救她。” 自离开曼拉城就不停地在挂念着最放不下的人，担心地无法入睡。赫伯特全然未觉，他却已经失眠几个晚上了。 “我从未听说过你有妹妹。”赫伯特并不清楚马修的情况，虽然他从未了解过，但在这种情况下，他不得不怀疑马修是否因为神志不清而说了胡话。 “那是因为我们分开了……”马修双眼无措而四处不安地飘忽，满额头的细汗让他显得像刚被死神追逐过一样绝望而无力。 “然後呢？她被卖了吗？”赫伯特理所当然的推测让马修蓦然抬头，继而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许多穷苦人家的孩子和无人照看的孤儿都会被送往救济院，可天生更加弱小的女孩与能干粗活的男孩不同，没有哪个救济院愿意长期收养那些小女孩。 但让救济院高兴的是，当地的领主或是一些贵族经常私下从他们那里买去漂亮的女孩用以亵玩或是发泄，这给他们减轻了许多负担，也多了一笔收入。待她们成年之後，念旧的主人也许会留下一些越发美丽的女子当作佣人，而不那麽幸运的女子则会迫於生存而几乎都沦落为城中的妓女。 马修口中的妹妹应该也不过就是这几个下场，或迟或早，赫伯特很清楚。 第三帝国向来盛行这样的风气，这和将官们囚禁玩物并无多大区别，然而军官们私底下还是看不起道貌岸然的贵族。那些人偷偷进行买卖，把无依无靠的少女关入不见天日的地下室，享用她们的身体，怀孕了便除掉胎儿，玩腻了便直接打发走。即使是五十步笑百步，赫伯特也早就与那些人划清了界限，他认为自己和那些贵族是不一样的。 毕竟，帝国的将官们从不吝惜赏赐一笔丰厚的财产给离开的玩物，让他们得体地活下去，因而心甘情愿成为玩物的少年并不多，但抵死反抗的玩物却没有。而那些少女却不会得到一分钱，重新拥有自由的日子，也将是她们走向毁灭的日子。 然而不管怎样，赫伯特不可能同意马修以寻找妹妹的理由回去，曼拉城已经不是个安全的地方了，领主和贵族们肯定也早已逃离，谁知道还留在城里的人是死是活。 他没有等马修的回应，便用力钳住了他的肩膀，简单明了地告诉这个神志不清的人，“马修，你没有余力去担心别人了。” 马修还是忘记他的妹妹比较好，毕竟她或许还未死，但是也可能跟死差不多了。 赫伯特希望马修快些忘掉这件麻烦事。 但下一刻他却对上了马修的瞳眸，那双本无神枯萎的双眼竟然痛苦地快要哭出来。 无措的眼神让赫伯特一时移不开注视的目光。他似乎能感觉到这个人正哀求着自己——事实上这个人也只能依赖自己了。 眼前这个比平时脆弱许多的人让他不由自主地生了些许暧昧不明的冲动。 毕竟他还是第一次看到马修这样的神情。 赫伯特不自觉地低头亲吻马修的双眸，只有一刻，却也舍不得收回来。 在惊讶于自己的举动之前，他就开了口，“那你告诉我，她被卖救济院到哪里去了？” “我并不知道……”这个问题似乎触动了马修，他绝望而无力地撑着额头，哽咽着，却哭不出来。安妮被救济院的人带走之後，他们一直不被允许见面，所以马修不知道她会在哪里，他根本找不到她。 适才他又梦见了安妮，恍恍惚惚地，却又很真实。 那是他永远不会忘记的日子。 那天他和安妮两人一起出去摘果子，因为母亲说好要做果酱给他们，所以他们摘了许多，直到落日才回来。 可当他们到家的时候，等着他们的却是倒在地上的人。 阴暗的房子埋没了倒落在地的身影，安妮惊吓得大哭，马修却手足无措。 那时的他已经明白，死亡便是永远的分离。 不过三日，因安妮未满十岁，又失去了双亲，救济院便向她伸出了所谓的援手。因为帝国虚伪的仁慈，马修就这样又失去了一位亲人。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种心如刀割的感觉。他亲眼看着安妮哭喊着被人拖出门，看着她被人重重地赏了一个耳光而瞬间安静，看着她双眼含泪不甘地看着自己转身离去。 这些模糊的画面因为漂浮的梦而瞬间清晰，却又因为梦的漂浮而让他惊恐万分。 “我们……还会夺回曼拉城吗？” 马修此刻简直一筹莫展，他害怕战争会夺去他唯一的亲人，害怕得不得了，每次从噩梦中惊醒之後，胸口就闷着一口气让他无法呼吸。 赫伯特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人，突然陷入了一股许诺的冲动中。 “当然，我将把曼拉城夺回来。” 他忍不住伸手抚平马修的头发，带着不明的感情对马修低声而语，“我很快就会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