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屋 - 耽美小说 - 君尽可夫在线阅读 - 38 得失(上)

38 得失(上)

    新政之事,非一蹴而就,在乎决绝与坚持。这个冬天,大学士裹紧了厚衣挡在强辩者的前路上,岿然不动,看着还能再熬过至少一冬。

    新年一过,该开春了,可不知哪儿来的风雪又起,席卷了会试场内每一个瑟瑟发抖的学子,为官的斗篷棉袍都脱不去。屋里生火,外面结冰,储备接不上,内外几处都有了灾情;陆琰出面,坚持巡视了两地,都让夫人跟着去,还是撑不住,才换了旁人。国库里有些闲款用,但大学士要动根基,这钱走不得,如此六部一来二去在朝上拉扯,龙椅上那位听懂了,赶紧开了私库,好挽留住铁了心的陆汝尧,大冷天别跑远,京中,陆府,脚踏凤阁跃紫宸,没别的去处。

    不过其中这个“陆府”,陆琰觉得,还能再深究一下新旧。

    “……今夜看着还得下雪,都什么时候了!”戚善拎起衣摆越过门槛,总觉得脚下石砖打滑,是院门开前,未清扫干净,“倒是给你行了方便。”

    夫人瞥在陆琰身上,熬到这个月份本以为要想尽办法遮掩肚子,天公作美,衣物显不出形状,还能再藏些时日。

    “天又不可能一直冷到四五月,”整个季节,他都习惯了这臃肿的打扮,步伐快又稳,倒感觉不着阿戚那摇晃的滑溜劲儿,“有两位学士先后关心我,正月家里吃得不错。”

    陆琰吃得不好,也不是圆润了,而是冬日里唯一露出来的这张脸,有些肿;他有夫人守护,身后是皇帝,一国上下没有哪个孕中人能有他的条件,可是敌不过此事仿若逆天而为——孩子没添多少麻烦,乖巧得如同他一直以来期望中的李少俅,但他是凤阁大学士,一手扶着社稷一手扶着新政,浑身上下得防御了国中一切反对,还有个龙子,要他避雨遮风。

    “前面在京郊差点晕过,我先帮你铺个病症来,春闱之后你就歇下吧。”戚善知道他已在全力培养可用之人,以备自己不能露面时,可将事务贯彻而行;但权力这种东西,就算只是虚虚地脱手片刻,就足够让陆琰心烦意乱,甚至不知所措了,“小皇帝不是都布置好了吗?不必入宫,就先在陆府养好。”

    宫里有位姓王的美人,已孕六月余,身子精神都不好,不见外人,被照顾得严严实实,只等着陆府一有消息,才能渐渐露面,捧出李少俅的皇长子,稳固江山。

    这都是计划好的。陆琰不会舍弃外朝的寸土之地,那龙子归位,得有来历,后宫之中各家势力盘根错节,选出的“母亲”是自己人,今后凭子独得专宠,也在掌心。

    只是紫宸殿里有个娇气怨气的青年,总以为这是师傅疏远他的伏笔。阿戚一提到李少俅,就看汝尧莞尔,在院落之中停下脚步,环顾了四下无人,好不宁静。

    “春闱落定,吏书歇不了的。”如今陆琰是以“另有要务”为名,避开了会试人多眼杂地。后面事多,就这几日闲空,他拉着夫人来此,是为下定。

    顺王府,已在囊中,只是他未想好,要到何时启用。上家义商是江南人,里外打点得细,即便不住人,也丝毫无损,反比先前潜邸时添了雅致。王府书房院墙重整,新栽许多花木,如今在雪地里,还能晕染出绿境;他与戚善一起,厅堂园林都排布好了,剩下这书房,还有隔了内苑的王公寝殿。

    陆琰是停在侧厢附近,扭头探看,屋瓦严密,不像有什么虚掩的位置,能踏着脚的。

    “阿戚你看,那边,过去陛下就总踩着那屋檐下空处,上房乱跑。”他指了指记忆中的位置,虽然物是人非,但那一蹦一跳的小童,还像是昨日般鲜明。十年一过,旧时光正巧在此停了十年,转眼来时,那急匆匆扑进他怀中的孩子,恍然已将血脉,真真地糅进了他的身体。

    他是背着李少俅来此的,宫里人只有伺候凤阁的高公公略知踪迹;这里也是他背着李少俅购置的,他不知道年轻人对王府有无忌讳,至少不想再被人影响了,生活中的判断。

    他不能在朝政之外都遵照学生强求一般的“建议”。陆琰没听见反应,回头看阿戚唇瓣未启,却一字不提,是无话可说,或者了无生趣,只因为他随处谈及过去?

    戚善与他到底还是老夫老妻,收拾了神情上来两步,刻意假作了张望的姿态,旋即收了视线挺直腰板,边理鬓角边道:“汝尧应当跟小皇帝一块儿来回忆,叫我,这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吗?”

    陆琰知道,夫人不喜欢这窝姓李的,过去这么长岁月,她似乎真心实意只给夫君说过躲在府上那个少年的好话;阿戚还不知道当初的少年回来了,与他一相会,不多久便又给支走了去。

    李少俅都知道了,却还在任用闵奕,这江州一趟毫无消息,宪章内更是不见涟漪。可是,陆琰不能深究,他说过那不过是小人物,不必挂心;民间龙子的身份,到底还是没有对证,若朝局稳固,这一层内幕是现不了身的。

    一切还看他,名成千古一举得胜。这副身体护着的,岂止是一个龙子呢?内外天下仿佛是他一人撑住的,是因为座上少君。

    在他眼中,李少俅已是长成的青年,勃勃待发,可旁人看不见,那就是新帝幼帝,少年不知事,全由大学士垄断了御前。

    “多大点的孩子,肯定记不了事。”陆琰靠近阿戚,握了握那袖里的纤指,引人转了步伐,去往最后一处院落,“可这里是,我们俩的家啊!”

    他从不把孩子们算在他们二人之间,那么高高在上的帝王,在他们这里,又算什么呢?戚善扑哧一笑,开怀了,尽管对王府故地不那么中意,可她出了一半银两,那确实是,他们俩的家。

    其实那腹部,看起来没有寻常人的明显,若以官服玉带略加调整……她边走边打量陆琰,满心想的都是汝尧如此坚持,她还能帮着,藏多久。如果选定了一条路,那这些搅和着情深意浓的旁枝末节,理应预先剔除,但他又不能失了那教养长大的少年——多么深沉的心念才能将国与家融合一处,可这“家”,却好像不是她在其中的那一个。

    自从夫君全身心投入了小皇帝那边,戚善不知是在哪儿开始,被撕了半身,空着一片血肉,却能在新居听到,有关家的叙述:“汝尧今后,打算多去宫里,陪陪它吗?”

    “他还要什么陪伴!学好了自己做些事吧!”陆琰笑而斥之,是没听出戚夫人所说的,是孩子,而不是父亲。他应该能听懂的,可是眼前一座月门映雪,一件温暖的披风,仿佛就横卧在那门槛上,悄悄在雪地里颤动。

    “阿戚……”他脚下一顿,又快步前行;这里便是过去顺王的住所,他想给夫人介绍一番,可进了院门才发现,上家人从未动过此处,万物欣荣衰落,都还是十年前的隆冬,“阿戚,喜欢吗?”

    帝王潜邸,亲王寝殿,那些该有的庄严和舒适,很难令人厌恶;不过戚善还是喜欢他们俩在陆府里共享的那个小院,平常夫妻般宁静怡然,各有各的快乐。“挺好的,不过,”她想了想,再说,“我怕是要改些地方,才方便住。”

    她不想住。可汝尧看不见,眼里只有魂牵梦萦的王府旧地。陆琰听进了她的建议,左右前后地走着,仿佛已经盘算起如何调修。

    “你看,如果我们把这里,”他抬起手,牵动斗篷被风鼓动,指着墙根,从一头到另一头,“分隔开来,各有一片地方,先改了院子布置,如何?”

    夫人边看边点头,却没有说话。这下他看出蹊跷来了,今天的阿戚忧心忡忡。起初还以为是雪地路滑,惹她担心,可现在明显了,他必须想出点理由来关怀问询:“是不是近来龙彪卫还会上门,烦扰阿戚?”

    戚善抬眼看他,满面是不知被人识破在哪儿。陆琰还记得离开药铺看到皇室中最难对付的福宁公主,既是这般人物,他担心夫人也不好往来,刚要搬出皇上为她解忧,不想阿戚挡住他的话,长舒一口气,感叹道:“他们李家人,是不是都命里缺了母亲照顾?”

    哪里是缺少照顾呢?这群薄情寡义之人,不过是寻遍天下,要找到毫无保留待他们的稀奇人。他想起那个挣扎着不畏暴行也要唤了寅儿的母亲,他不是这般人,可他有时会向往,母爱里生出的那一点,浑然忘我。

    “要是这么说,”陆琰笑了,笑看夫人脸上缓和不去的疑惑,“做母亲还是阿戚更熟练。”

    陆府里那些孩儿们,还不都是要靠戚善叮嘱照料,才能长成?对面的神情,顿时就满是怒火——她没有一个亲子,她在心里,也从未将自己放在这一窝的“母亲”上,只是教养了,就和当年陆琰在此地所为之职差不多。

    可是汝尧要说她是“母亲”……那她能直问夫君,你是不是也该算你那小情人的“母亲”?

    “不可理喻。”戚善认为自己的礼貌之处,就是没有问出口,躲避了争端,维持了和平,藏住了些许内情,“我在外头等你。”

    阿戚放下话大步走开,是因为直觉了陆琰在此还有更多岁月酿就情绪,她不想听,也听不懂,独留着一人感怀吧。

    她可不知道这是给出了空,专让一个阿七,替了阿戚。

    陆汝尧拾阶而上,便能抚摸了殿外廊下的阑干,一时间仿佛自己还捧着书卷,坐在上面轻念。他不知道顺王府邸之中还能有旁人,直等到身后出声,才回转了细看。

    “先生府上,我接近不了。”雪中衬着一张精神的面孔,是闵奕去了须,一如过去,那个直抒胸臆的少年,“所以我到这儿,要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