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t 71 水泥棺 3

    麻痹的少年被ai们推入一间开阔的房间。灯光点亮，照亮了里面古旧但奢华的桌椅。

    原来这也是一间餐厅。

    高高的天顶描绘着光怪陆离的壁画，人变成兽，仙女撕碎意中人……怪诞的主题在动人的笔触下显得极其华美。被搬动的过程中，少年恍惚看见，正中的餐桌被布置得宛如一个祭坛，周围堆叠着嫣红的玫瑰和丝绸。ai们依然满怀敬慕地看着他。

    被人类选择，对ai来说是极大的幸运。不论这选择是生是死。

    餐桌正中摆着一个精密封存的玻璃罐，而尽头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油画。

    画面上是一个身缠荆棘的少年，如同睡去一般安稳，却被肆意涂抹了大团大团的暗红色。层层叠叠的暗红带着浓重腥味，狂乱涂抹在画面上，厚厚地累叠。

    画布上还累积着许多隐蔽的破口，仿佛被刀刃一次次扎破，又被厚重的颜料填合。

    “你……你……”泪水不受控制地从少年眼角涌落。“你骗……我……”

    这或许是他最后的泪水了。

    “哦？我在骗你，这不是你早就知道的事？”美青年淡然接话，熟练地吩咐ai和研究员做一些前期准备。少年被打开四肢，固定在长条餐桌上，然后接入各种仪器设施。

    【复制体BaⅡ型，编号31，顺利回收。】

    【……各项指标合格。】

    “不用担心，他们都很有经验。我不喜欢全部麻醉，这个过程可能有点痛。”俊美的爱人爱怜地看着他，仿佛说出初次交合的邀请。“这也是，为了展现你的最佳风味。”

    忧忧的眸色更深，从祭坛上拿起玻璃密封罐，无比亲昵地抱在怀里缓缓抚摸。“毕竟你也不是第一个，像你这样的复制体还有许多。走到这一步，是很荣幸的。”

    “你……你到底要对我做什么……”

    优美的魔鬼满意地抚摸少年的脖颈，按住主动脉。“你不是说要爱我，要永远陪伴我吗？你做得很好，这很符合我的口味。”他仿佛迫不及待地舔了舔牙尖。“我当然愿意完全接纳你。这样的血液非常纯粹，香醇，甜而微酸，没有一丝苦味。”

    那一瞬间，少年仿佛回到那个病房，忧忧笑着在他面前，碾碎了美丽而脆弱的蝴蝶。

    【什么是真实？这就是真实。】魔鬼抖落这自寻死路的蝴蝶残骸。【你觉得，可爱吗？】

    复制体31号，才是他的真正姓名。

    “你……你不会要……”少年难以置信地颤抖起来。可是特质的麻醉药物令他感觉不到恐惧，而是一种毒瘾似的兴奋。

    乐手们已经从侧门进场，开始缓慢拉动琴弦。

    餐厅的侍者们换上了庄重的黑白燕尾服。成套的刀具，和精致刀叉都已经摆放好。那绝美的主人拉开一条雪白的餐巾，系起来仿佛一朵白牡丹，在他领间垂落绸白的花瓣。

    原来“他的味道”就是字面的意思。

    “不要这样惊惶，惊惶可不是好吃的味道。”主人矜傲地调整着衣领。安抚宠物一般抚摸少年的脸颊。

    “禽……兽……”

    那主人微微挑眉，但没有怒意。

    “怎么，很意外么？还是觉得可怕？”他漫不经心地调整刀叉。“进食可是生物最平常的事。哦，忘记告诉你，你也没有什么不同。复制体有一种无法避免的基因缺陷，需要定期补充原型血液稳定人格。你也是靠着舒的‘血餐’才能活到现在。高级的复制血也很珍贵，那可是，从我的份例里忍痛割舍出来的呢。”

    想起那液体的味道，少年恶心得反胃。

    原来他们所有得到重视和宠爱的复制体，都是他罪恶的同谋。他们一直饮他的血，食他的肉，篡夺他的记忆，享受他也没能享受的幸福——他们都是罪人，不是么？

    【他是魔鬼，他是吃人的魔鬼！】

    在这个地狱中，所有人都会与魔鬼同化。不啃噬他人，就会被啃噬。不成为他人，就会被他人成为。

    一千个木偶围绕着魔鬼起舞。披着荆棘和光环的少年走来，被各种贪婪四分五裂。他的外形，他的心智，他的灵魂，滋养着这绵延百年的罪恶魔窟，巩固残忍的统治。

    最终，连身体都要被他们端上餐盘，大快朵颐。

    “……你不止不爱我，也不爱任何复制体……”少年瞪大眼睛，却只能看到天顶的壁画。

    半兽的人在林间狂饮，滥交，舍生忘死。

    这魔鬼的身体得到特殊强化，能从血液中感受到不同的情绪素。他所有熟练表演的深情，弹奏一具又一具躯体，只是为了激发复制体的情感，以获得理想的口味。莫说复制体不如回忆坟场里的旧物，它们根本就没有被当做一个人来看过，不过也是被精心饲养，调味，然后摆上餐桌的食材。

    这样的残忍，才是他所追求的真相。

    “爱？”盛装的魔鬼忍不住笑出声。“31号，即使到现在你也如此天真可爱。你知道长生的滋味吗？拜我那个天才的弟弟所赐，我恐怕是第一个知道的人……时间是无法替代的恐怖。只有你体会过才会知道，时间里什么都没有，都不会留下。我已经忘记了爱和恨的滋味，才会沉迷于品尝。所以我现在，恨透了他。”

    空荡的风穿过厅堂。穿过无数奢华器具构造的精巧空洞。

    “所以他早就明白，只是我不明白。我永远，不会原谅他。”美青年将餐刀抵在少年的咽喉，缓缓地在白细的皮肤上比试。“多么讽刺，过了一百年，他仍然是最了解我的人。”

    流程开始了。少年被分开四肢，固定在桌面上。柔软的餐巾垫着，各项仪器又跃动起来。仆从们带着面具，前来对他的肌肤做最后的处理。

    忧忧在另一边等待，眯着石榴红的眼眸，情绪高涨地贴着玻璃罐，深深嗅闻，仿佛那是什么香醇的调味品。

    那玻璃罐里，正浸泡着那只青年舒切下来的断指，已经干瘪萎缩了。

    “小舒，小舒你等着我……”忧忧一开始隔着玻璃亲吻，进而按捺不住，伸出绯红的舌尖一下一下地舔舐。“就快了，就快了……我们绝不会分开。不论你跑去哪里，哥哥都会来找你……哥哥这里，是很温暖的。”

    他执起银亮的刀叉，如同地狱深处轮回的恶魔。

    ＊

    随着死亡的逼近，梦境中模糊的影响反而清晰起来。而他所有的“过去”，都变成一推就倒的纸板屋。

    【这不是属于你的。】带着面具的孩子走过去，将忧忧为他设计的屋子一间间推到。【但也不是属于他的。】

    孩子们在推平的废墟上手拉着手跳舞，怪异地尖叫。【因为他什么都没有。】

    【它是怪物，怪物。】

    【他什么都没有！】

    真正的小舒和忧忧是一对生下来就被抛弃的兄弟。小舒在悲惨中长大，在忽视中成人，孤身一人潜入敌方组织，直至耗尽生命，也未能安歇。

    竟然没有一日过得舒心。

    哪怕是和忧忧一起的日子，也在窘迫的生活。忧忧对外有多完美风度，内在就敏感任性。舒承受着兄弟的光环，也承受光环的阴影，以至于一个天纵奇才的孩子，变得自卑孤僻，和孤注一掷。

    想来也讽刺，复制体少年们的锦衣玉食、与最有魅力的恶魔鱼水交欢……而真正的舒，根本无福消受。

    【这就是我们真实的命运。】他想着。【我看过，我听过，我品尝过。我没有办法欺骗自己……】

    可惜他放弃了那把刀。

    31号恨恨地想。如果他现在还有余力，一定可以把刀插入那微笑的魔鬼的心脏。

    不，魔鬼没有心。他践踏自己的心，也践踏所有人的心。他以他人的痛苦为乐，作为漫长生命里扭曲的即兴节目。

    可惜……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忽然，他听到自己的手环闹钟响了，最老式的蜂鸣声，那是昨天他为了去探查日记设下的闹钟。

    这不可能。被端上餐桌时，他全身都已经被换洗过。那个手环早就不在身上。可闹钟的声音太过逼真，让他无法忽视。

    【您预设的时间已到，是否选择苏醒？】

    时间系统的标准女声，再一次重复了那个熟悉的选项。

    庭院日晷的阴影，曾一日日落在那孩子身上。一切如电光石火从他脑海中串起，事已至此，他也没有什么可失去了不是么？

    【我接受。】他在脑中快意地说。【不论你是什么，你要做什么；虽然我已经一无所有，但我愿意献出全部的身心，换取你的意志！】

    ……水冲不垮，火烧不穿。一千亡灵同时恸哭，往日幻影成为现实。我们憎恨你，也愿他清点你的罪业！拯救你堕落的魂灵。

    惊雷如末日的钟鸣滚过。

    31号忽然感到一阵安逸的黑暗。脑海中忽然闪过一条微弱的电磁波动。

    仿佛有无数蝴蝶振翅的声响。

    一道荧光绿的字幕闪过。

    【接受求助。即将接入底层神经连接，是否授权？】

    【确认】

    【神经接驳开始，共享运算预备……】

    短短几个念头的瞬间，对31号而言仿佛无限漫长。终于，在他以为一切只是他的幻觉的时候，又听到叮的一声。

    【最优方案选择。31号，很抱歉，作为下位体，我的能力非常有限，但是我可以为你争取一个时机。】

    【时机？你在说什么？你到底是谁？】

    【来不及解释了。31号，请尽量激怒他，我会制造机会帮你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