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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金堂 第156节

    宋之问沉痛地摇头。

    “下官口头不行,于官样文章有些把握,埋头两三个时辰便见分晓,一句句话串起来,只觉那信甚有文采,通篇讲他女儿美丽大方,仰慕中原已久,直到最后,忽地话头一转,说如能许婚,便献上牛羊数万……”

    瑟瑟听见砰砰的心跳,追问道。

    “数万牛羊,岂非万金之数?可使团此去,突厥并未奉上牛羊啊!”

    宋之问谨守臣下本分,不肯直面瑟瑟,只侧头望向武崇训。

    从瑟瑟的角度看来,便可见他脖颈硬挺得青筋暴起,抹净了满面谄媚,露出丝丝倨傲来。

    “初时下官忙于遣词造句,无暇细想,放下笔便琢磨,他究竟是何人物?为何他嫁女儿,却要人送亲?若是入赘,汉家儿郎,谁肯去那荒蛮之地做女婿?”

    连连设问,引得众人如入棋局,都凝神看着他,以目光催促下文。

    “下官把译文录在纸上,府监飞快看了两遍,便催促下官回信,满口答应亲事,说定然如他所愿,请他放心,下剩便是些细务,送亲队伍何时出发等等。下官正在奋笔疾书,不知为何,府监忽地面色大变,一把夺走信件,把下官轰出房间,那夜暴雨如注,下官在廊下站了许久,全然不得要领。”

    张说听到暴雨云云,目瞪口呆地问。

    “就是那晚?”

    宋之问来不及答他,急急一点头。

    “片刻张娘子冒雨赶来,忙乱中还与下官见礼,因她来了,府监迎出来,手里提着张画,叫风一卷,便被下官扫到一眼,这才知道……”

    他沉痛地总结,“是闯下大祸了。”

    武崇训静静听到这里才问。

    “若非府监夺走信件,主簿大概猜不到吧?”

    “一则是府监的反应,再则,画上女子十分年轻,但抹额上戴着一块拇指大的瑟瑟,成色极艳。”

    “——瑟瑟?”

    她下意识重复,随即恍然。

    并非宋之问有意唐突,而是不知道她的闺名,无从避讳,她向来不把这些琐事放在心上,只担心武崇训醋意上头,又小题大做。

    “瑟瑟即是青金石,怎么,郡主不知道?”

    武崇训言笑晏晏,语调毫无不悦,反而带有一丝柔和的调笑之意,于是瑟瑟才松开的拳头又握紧了。

    宋之问毫无觉察,点头道是。

    “青金石产自吐火罗,曾被波斯占据,又被突厥占据,产量极低,加之吐蕃国中亲贵尤其看中,周边城邦偶有所得,或是重金卖于吐蕃,或是献给王族,断不会流落到寻常商户亲贵手中。”

    “那突厥女子,想来就是默啜的爱女,我六弟所尚妻主了?”

    武崇训替他提纲挈领。

    “主簿说了半天,我还是不明白,大祸从何而来?府监截留国书大不敬,然于两国邦交而言,并无影响。”

    瑟瑟也被他说糊涂了。

    “主簿是说国书被替换了?可这一来一回,不还是突厥求亲,圣人应允?况且使团已然出发,哪有纰漏?”

    “——不!大错特错!”

    宋之问膝行两步上前,抓住瑟瑟的案角直直瞪视。

    在驿馆便被她的艳丽震慑,以至心神荡漾,举止飘然,说了些不知死活的疯话,但今晚他无心赏鉴佳丽,死死咬着牙关,整个人都要崩溃了。

    “下官所见的突厥国书,指名道姓向事主亲生子孙求婚!府监着下官做的回信,亦再再强调,必为本支,绝不以旁系冒充!”

    瑟瑟与武崇训面面相觑,惊愕之下不知该当从何反应。

    武崇训更是跌足懊恼——

    难怪阿耶口口声声,说使团此去必死无疑,有这封信做铺垫,默啜乍见武延秀,定然以为是圣人有意戏耍于他!

    宋之问见终于引得两人悚然变色,大是得意,洋洋洒洒继续。

    “下官自灵和殿出来,越想越怕,不知府监意欲何为,仅仅是窃取偷窥,还是别有计划?本想告知相爷,又怕他与府监不合,小事化大,愈难收场。”

    他长长叹气,颓唐的面孔上有股自轻自贱。

    “况且相爷清高,向来鄙夷我等,即便下官和盘托出,他也未必肯信。”

    瑟瑟轻轻‘哎’了一声,颇为同情他那时窘迫。

    武崇训却转过头问,“怎么?”

    瑟瑟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武崇训淡淡道。

    “一个人做过什么,坊间自有论调,这也不能怨天尤人。”

    宋之问微微蹙眉,暗骂他诛心之论,但能得瑟瑟怜悯,便算不亏。

    “不是怨天尤人。”

    瑟瑟今夜不知为何分外认真,细细向他解释。

    “倘若相爷泉下有知,定然情愿舍弃门户之见,以礼相待,换主簿尽数相告罢?况且坊间论调,也常有不尽不实之处,坚持内心的标准和容纳异己,并没有什么矛盾。”

    她看着武崇训,他也正望向她,片刻,他唇角微微翘了起来,往日温厚宽让的笑容褪尽,换出一丝冰棱般的锐利。

    “人总是有偏见的,不论在官场,在市井,在寻常亲友间都是一样,有的人彼此喜好,天然相合,也有厌烦的,有平平寡淡可有可无的。相爷原是虚怀若谷之品性,不肯倚势强压,可你叫他容忍厌烦之人,他也不肯。”

    他非要这样讲,瑟瑟也没什么办法。

    武崇训仿佛纯粹评议他人闲事,眼神淡然而戏谑,甚至轻笑了声。

    “主簿明明已经替府监预备好回信,可是朝中却迟迟未曾讨论和亲人选,便知道国书扣在府监手里,压根儿还未呈交御前?”

    宋之问点头,“是。”

    “直到相爷骤然身死,圣旨发出来,竟是点中武家子孙出塞和亲,主簿这才怀疑当初那份原件已被替换——”

    他沉吟片刻。

    “这碍着上官才人什么事儿?分明是主簿经手操办。”

    宋之问万分艰难地张嘴。

    “下官从灵和殿出来便去找上官才人,恳求她提醒圣人提防府监……”

    瑟瑟看他一副尴尬的神情,有些奇怪。

    “才人不信么?”

    宋之问眨了眨眼,暗示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

    瑟瑟澄澈的脑子里装不下男女暧昧痴缠,下意识推开了答案,武崇训从旁观察,委实心力交瘁,只得帮她捡起话茬儿。

    “郡主忘了?三阳宫回来主簿便往兖州赴任去了。”

    他往常不爱议论男盗女娼的腌臜事儿,今朝却一点就透,仿佛瞧见那晚才人为难勉强的神色。

    “主簿才刚生疑,府监就知道了,这当中的缘故……可想而知,不过此事倘若被圣人察觉,才人最多一条白绫,府监嘛,只怕要碎尸万段。”

    张说直到这里才听懂,两眼一抹黑,张大嘴瞪视三人。

    万没想到宋之问铺陈许久,描摹得有鼻子有眼儿,枪头居然直指府监与才人偷情,心道大事不好,这比伪造国书更罪加一等,宋之问果然是个死人了。

    瑟瑟想起初次面圣,府监怀抱圣人,却肆无忌惮地打量李仙蕙,那副贪婪猥琐的神情,又厌恶又恼怒,掩着面骂。

    “该死该死!他可真是活腻了。”

    来回想了一转,不得不承认,想挽回宋之问的命十分艰难。

    倘若要推卸责任,强调无辜,便得提上官出来对比鉴证,可那样一来,龙颜震怒,相关人等也都得没命。

    瞪视始作俑者半晌,再开口声气儿便有些冷漠。

    “如主簿所说,回信是你撰写,但假国书却是之后由才人伪造?”

    宋之问缩了下,堆起笑脸道。

    “下官做如此猜测,但无证据。”

    瑟瑟飞快道。

    “这就奇了,六月府监尚未计划激怒默啜,怎么到九月……”

    “今夜原是赏花之聚!”

    武崇训重重吭了声,打断她道。

    “兴尽知返,臣请郡主早些安歇。”

    再往下,皆是李武两家的私隐,就不宜与外臣推敲了。

    第145章

    他发话赶人, 张宋二人忙叉手告辞。

    宋之问想到此来另有一桩闲差,白日还要与星云大师磨牙,便是一哼。

    竹林黑洞洞地, 万籁俱寂,才丹桂周到,送了盏西瓜灯给他提着, 暗夜里一道亮光,引得蚊虫纷纷往身上扑,他边拍打边催促。

    “赶紧赶紧, 我且睡两个时辰。”

    “大师清修之人,是起得早。”

    张说瞄了他一眼,三步一叹, 反而越走越慢。

    方才宋之问在郡主面前挖空心思铺陈, 实在刻意,引他起了疑心。

    “延清,那夜你从才人处回来,可不像胆战心惊的样儿啊。”

    “那是自然,老死闺中的女子, 我怕她何来?”

    宋之问鄙夷,把灯递给张说,眼看蚊虫调转枪头, 全冲张说去了。

    “两汉至唐,史家骂宦官专权,内眷干政,外戚作乱, 典论尽多,我也不必再说, 她算什么东西?比这些更不如,还与我抖搂起来了,质问我为谁做说客,啊呸!我金质文章,才华敛身,用得着深更半夜,为别人奔走?!”

    “所以假国书之事,与才人并无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