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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金堂 第204节

    法藏啊了声,满面莫名,“她何必骗我?”

    文纲没答话,捡起蒲团边上的木牌递给他。

    那是长安太原寺的令牌,莲花形状,简单线条勾着篆书,他们这些时就借住在太原寺,寺中住持道成法师,乃是法藏正经的同门师兄。

    法藏双手把木牌接过来,抚了抚上面的字迹,触手冰凉。

    这是他恩师智俨法师的墨宝,想恩师剃度出家时,正逢大唐初初建立,关中时有战事,恩师为访求名师四处游学,屡屡身陷险境,何等艰难?相比之下,他这一点子困苦,简直无足挂齿了。

    忖了忖道,“上座的主意,我也想到了,可是太子为人谨慎,自圣人告病以来,便自闭宫门,生人勿见,我若找上门去……”

    文纲摇头,“不妥!”

    于是两人默默相对,车厢中唯有文纲拨弄念珠的轻响。

    法藏默诵经文,喃喃的低音在唇齿间回荡,他的徒弟受到感召,纷纷调整了坐姿,垂眸凝神,也都做起功课来。

    直到一课即毕,法藏徐徐睁眼,惊见文纲也不谦让他们,自捏块胡饼吃的起劲,芝麻粒儿撒满襟怀,甜蜜的麦香弥漫。

    他才想起在宫里整日夜未曾用餐。

    “上座……”

    法藏有些不解,大家都是泰斗级人物,何至于一饭不能相让?

    文纲似听不见他肚里馋虫鸣叫,提起陶瓮灌了口冷水。

    “这两日你在宫中为难,我倒是很闲散,寺中各处逛着,瞧了瞧长安这三年风行的衣裳首饰,裙摆更窄了,走起路来,很是便利。”

    长安太原寺乃是唐初宰相杨恭仁的故宅。

    杨家与李家藤缠树绕,关系匪浅,杨恭仁阔大的宅邸与太极宫仅一墙之隔,花木扶疏,修造的十分精致,改做官寺后更年年重金修缮,壁画、槛窗,无不出名,是长安城中一道风景,每当春秋季节,远近人家便扶老携幼入寺观赏。

    法藏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听他闲闲讲起妇人衣饰,狐疑嗯了声。

    文纲搓搓指尖上面粉,闲闲道。

    “杨家代代从十六卫出身,有个英年早逝的小杨将军,死在河西走廊,棺材送回来,那年圣人还是皇后,特特出城迎棺,你记得吗?他死了竟已有十年,杨家眼下又做法事,就在太原寺。”

    法藏很意外。

    文纲是律宗大师,佛学泰斗,从未听说爱打听这些亲贵的鸡零狗碎,杨嘉本是圣人的表弟,青年将军千里转战,很是意气风发,只可惜死的突然。

    他抿了抿唇,用一种微含不屑的口吻问。

    “上座想结识杨夫人?我可从中设法。”

    文纲哈哈大笑,露出光秃秃牙床,也不知凭这两片老肉,如何嚼得动胡饼。

    “你听没听过,杨家娘子与安乐郡主是手帕交?

    第184章

    法藏咦然瞠目, 与文纲面面相觑。

    ——是啊!

    见不着太子,可搭上安乐郡主,也大差不差!

    他猛拍大腿, 顿生绝处逢生之感,在顷刻之间找到了方向。

    顾不得道路颠簸,站起来向文纲请托。

    “上座!我虽愚钝, 拳拳之心并非作伪。郡主之事,上座不必同行,或是日后有人问及, 也务必矢口否认。万一华严宗受我牵累,有拆庙毁宗之难,唯有请上座助我保全本宗子弟, 或是改投律宗亦可, 总之只要性命尚存,仍在佛门,便是您大恩大德了!”

    这玉石俱焚的主意说出口,徒弟们骇然变色,纷纷扑到跟前。

    一个抱住膝盖道, “师公不可!危急之事,我们去就罢了!”

    另个摁住他衣角道。

    “太子勒杀了头先那郡主的夫君,谁知这个郡主与他是不是一条心?”

    又道, “大不了,咱们奉了佛指逃出京外!天下之大,哪里容不下了?”

    然法藏主意已定,甩开他们正色道, “上座受我一拜!”竟当真磕头。

    文纲稳坐不动,犹是笑呵呵的, 掰下一角胡饼递于他。

    “莫慌莫忙,吃饱了再去。”

    法藏回到太原寺已是夜深,他在禅房中思来想去,终是惴惴然不能心安,遂叫来寺僧,领他到最末一进院落求见师兄。

    他师兄道成法师是洛阳知名大德,因受圣人所托,主持长安太原寺,才搬来西京,道成法师比法藏年长十余岁,体弱久病,早已不理寺务,近两年更闭关断食,只饮清水,预备半年后圆寂。

    听闻宫中情形,道成自蒲团中勉强撑起半身,黯然嗟叹。

    “圣人一世英明,唯晚节不保,竟将身后事托庇于张氏兄弟,如此胡为,不独我佛门至宝恐受玷辱,朝局并宗室,只怕也要乱做一团了。”

    法藏瞧师兄体衰声颤,尚自坚持,甚感不忍,凝泪俯身在他面前道。

    “若非事关佛指舍利并我华严宗存亡大计,绝不敢打扰师兄闭关。”

    道成微微摇头,半合着眼安慰他。

    “你我能再见一面,亦是缘法。”

    法藏抬起头,瞧师兄皮松肉青,大异常人,知道他强撑精神,已是回光返照之态,便想起往昔青葱岁月,师兄谆谆教导,引他入门,不由恸哭道。

    “我欲借杨娘子求见安乐郡主,又怕如此危急时刻,杨家明哲保身。”

    再再顿首。

    “华严宗上下万余人,皆愿为佛指献身,我……我却不甘心!”

    道成阖眸良久,仿似未闻,唯有沉沉呼吸起伏,半晌忽有顿悟,睁眼道。

    “是啦,小杨将军的法事,郡主未必露面,贫僧,贫僧……”

    法藏抽泣着不忍出口。

    道成断续道。

    “但贫僧圆寂之日,以太原寺与武家的渊源,在京宗室,必亲来吊唁。”

    他见法藏俯在草席上不肯抬头,颤巍巍伸出右手摸他额头,叮嘱道。

    “你要抓住机会!”

    一语即毕,道成忽地狂咳大抖,口中喷出浓浓血雾,轰地向后栽倒。

    “——师兄!”

    法藏赶忙跨步上前揽住,见道成双目已然反插,再探鼻息,果然断气,法藏放声大喊,垂头悲泣片刻,重又向窗外狂呼。

    “师兄圆寂啦!”

    如是三数声,方为外院洒扫的小僧人听见,七八个张皇失措奔进内室,见法藏满面悲痛,灰布僧衣上尽是血点子。

    小僧人不敢入内,倒退着出去唤大师兄。

    不一刻功夫,消息传遍全寺,从讲师、僧人乃至挂单的游方僧,又至参课的居士,人人大放悲声,概因道成主持太原寺十余年,宽和仁德,极负声望。

    然后丧钟敲响,虽是半夜里,左近光宅坊的光宅寺、崇仁坊的宝刹寺,纷纷遣人来问,得知是道成圆寂,无不大惊失色,急奔回去报告住持。

    法藏唤来道成的几个大弟子,吩咐他们只留下受了菩萨戒,但尚未正式剃度的居士,支应道成法师的丧葬事宜,余者尽快出城,去投奔终南山脚下,文纲法师的净业寺。

    几人听得前后原委,又惊又怕又怒,却都不动弹。

    法藏皱眉责备。

    “我虽不是你们的座师,但忝列华严宗首脑,如此安排,亦是为本宗保存火种之意,这番道理,尔等听不明白么?”

    几人咬唇想了又想,深知法藏所言不错,便不再辨,依言速速离去。

    法藏又转脸望向身后徒子徒孙,锃亮光头拢共一十六人,皆是精挑细选,慧根独具的好苗子,那时挑来随他徙居法门寺三年,原以为护持佛指入京,是桩大功德,大好事,不曾想,却落得这么个风声鹤唳的结局。

    他百感交集,话也不必多说了,只挥挥手。

    几人泪盈于睫,重向他深深叩首,也自返回洛阳太原寺,早做准备。

    法藏便沐浴更衣,端坐在堂上等待消息。

    一时天光乍亮,相王府长史先至,留下拜帖,道相王立时就到,又有杨家礼敬花篮,道杨夫人悲痛欲绝,缓缓神便来,之后两京亲贵门人络绎不绝,更有些官眷,受过道成恩惠,顾不得打点丧仪,赶着车子便上门来。

    法藏一概回说伤心不已,无力见客,面儿都没露便打发了。

    从晨间等到下午,李武杨三家至裴家、杜家等,再朝中,魏相、张柬之、崔玄暐,乃至六部堂官皆已报到,唯东宫一脉全无消息,法藏愈加焦灼不安,攥着佛珠当地疾走,口中念念有词,竟砰地一声撞在房柱上。

    他揉着额头后退,正在头晕眼花,听得身后一声轻笑。

    忙忙回首,见门扉推开半扇,狭长光亮处照出一个绾发妇人,深浓的影子踩在脚底,红衣宝珠,明艳亮眼,与廊下肃穆的布置格格不入。

    长安是个盆地,又八水环绕,年年处暑水患,太极宫、大明宫的要紧殿宇都有很厚的夯土层,观国公自也向往,但宗室以外夯土违制,只能偷偷改造。

    法藏眼下所在,便是国公爷晚年读书之所,藏在正堂侧后方,偷偷垫高了三四尺,修竹茂密,巨石环绕,极之隐蔽。

    他纳罕是何人深谙国公府布局,竟能登堂入室,直入此间,然日光刺眼,照得那妇人面上闪烁,竟辨不出眉目。徒子徒孙都被他撵走了,无人来替他撑起国师的场面,法藏只得亲自挪动脚步,转到地屏侧面打量。

    那妇人极之坦然,昂首任由他转着圈儿的看。

    借着光影变换,他眼前豁然清晰。

    院中原本竹影摇曳,因布置上白皤孝布,反显空旷,妇人两手背在身后,捏着根短竹竿,纤纤细指在竿上轻摁,仿若人家炫技,反弹琵琶的模样。

    法藏祖上是康居国人,历来嗜酒好歌舞,男的吹笛拉胡琴,女的做胡旋,曲乐旋律蕴藏在他血脉深处,一俟见她摁指节奏宛然,即便无声,也忍不住顺着她动作推想……

    《太平乐》?不是,《上元乐》?又不是。

    怀着疑惑打量,目光才转至面上,便一跳。

    惊觉眼前人明艳得不似真人,倒似画上狐妖。

    有紧绷曲折的身段,又有雪白柔亮肌肤,头上身上一切穿戴,皆以耀人眼目为目标,目光更犀利,灼灼如火光迸射,挑眼望向他时,又是轻蔑,又是好奇,两厢混杂,几有勾魂夺魄之感。

    法藏心中警铃大作,若非身处名刹,几乎就把拔起座椅背后的禅杖,大声吆喝着尔等是何妖孽,速速退下!

    妇人背后又走出个垂髫女子,往法藏面上一刮,便哂笑道。

    “法师怎一副活见了鬼的模样儿?”

    嗔怪那妇人道,“叫你别红的绿的堆在身上,人不信你是正经人家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