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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之士[科举] 第192节

    那段时日里,陈太后安慰了她许多,最能替她着想的人便是陈太后,也唯有陈太后才懂她当时遭受的磨难。

    天子是嘉靖第一位皇孙,天子出生后,李太后既担心先皇的皇位,又担心天子遭遇危险。先皇过世后,天子登基,李太后之所以不能容高拱,便是担心高拱势大,或许会迎旁人为天子。

    她苦熬了十数年才见到天子登基,如何能容旁人觊觎?

    陈太后道:“你也替钧儿想一想,世宗皇帝在时,先皇不受世宗皇帝宠爱,处处伏低做小,即便当了天子,亦是小心翼翼,将朝政交由朝臣处置。天子已比先皇当年好许多,你若压着他,岂不是叫天子如先皇当年那般?”

    陈太后说的话,李太后还是能听进去的。

    何况陈太后是全心全意替她考虑,她无子无女,所倚仗的唯

    有天子一人,自然不会如朝臣般欲念颇多。

    “钧儿所说的柳三元,据我所知,是个十分有本事的官员。”陈太后道,“我虽读书不多,却也知道,帝王要成就一番大业,必得选用能成事的官员。”

    “你一贯信佛,也知佛渡世人,这柳三元在扬州治水保百姓安宁,又种了甘薯令许多百姓得以保命,正是做善人行善事,虽庇佑百姓是官员之责,但能做到的又有几人呢?”

    李太后出生时,正逢武清伯家道中落,后来又遇上庚戌之变,一家人逃到京城,她不得已到了锦衣卫副千户家中当婢女,这才有机遇入了裕王府。

    她知晓流离失所的滋味,也过过一阵苦日子,因而陈太后说时,她虽不发一言,其实已经听进去了不少。

    何况柳贺虽处处得罪她,柳贺的本事她却还是清楚的。

    别的不说,旁的官员若是得罪了她,早就在朝堂上销声匿迹了,可柳贺得罪她之后不仅保住了大宗伯之位,在朝中的声望反倒一日胜过一日。

    人心不可违,这样的道理李太后也懂。

    陈太后道:“你我到了这个年纪,只等着含饴弄孙了,钧儿已经成人,你越是叫他做什么,他越是和你反着来。”

    陈太后这么一劝,李太后反笑出了声:“我只是十分气不过罢了。”

    “将心放宽些,钧儿是个聪明孩子,朝堂的局势他必然能把握。”

    陈太后这么一劝,李太后那边也就松口了,放眼宫内宫外,也唯有陈太后发话她能听得进去。

    ……

    扬州、辽东二地有关汛情的消息源源不断传来,扬州一府可谓风平浪静,百姓虽遭了灾,但水势控制住了,便没有更大的险情。

    何况一条鞭法施行后,扬州府保存着不少余粮,官府将粮食发给百姓,整个扬州府都没有百姓流离失所或至饿死,功劳报至内阁,天子给扬州府上下都封了赏。

    但这赏因何而起,官员们心中都十分清楚。

    “柳丹徒之势已不可挡了。”

    “天子初初亲政,也不可因一己之私阻断了柳泽远入阁之路。”

    “而立之年便能入阁办事,柳三元真不愧是柳三元。”

    扬州、辽东二地汛情的对比令京中官员议论纷纷,柳贺入阁的声势便越发响亮。

    到这时候,张居正已上了三十五封疏,疏中恳请天子放他致仕返乡。

    天子前面三十四封疏都是不允,到这一封时,终于略微松了口。

    朝臣们便知晓,僵持了数日的张居正归政事、增补阁臣事终于见了分晓。

    无论如何,朝臣们一颗心也安定了。

    如今张四维虽接起了首辅的职责,但张居正毕竟还未退,他人未退,张四维任首辅便是名不正言不顺,朝官们也十分为难,不知究竟该先投靠张四维,还是烧一烧张居正的冷灶。

    相对来说,投靠申时行倒是一个保守的做法,因而这段时日,申时行身边聚集了不少摇摆不定的官员。

    眼下,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以礼部尚书柳贺,兼武英殿大学士,前吏部侍郎王锡爵,兼文渊阁大学士,入阁预机务……”

    朝中官员对此早有准备,甚至在许多官员看来,柳贺入阁的时间比想象中更晚了一些。

    如今在阁几位阁臣中,他在各个衙门历练皆有建树,且张居正若致仕,张党官员便仿佛少了主心骨,柳贺任了阁臣,张党官员自是安下了心。

    张四维、申时行二人与张党官员的关系其实比柳贺要好上许多,但张居正一退,张党官员却不约而同地投靠了柳贺。

    其一,柳贺为人十分护短,此事从《育言报》之祸便能看出。

    其二,张居正信重他

    。

    其三,他是货真价实的张居正门生,门生不能违背座师,张居正之改革若被天子推翻,柳贺必是要出来阻挡一二的,从这个层面看,他和张居正的关系比张四维、申时行要稳固得多。

    接了圣旨后,柳贺进宫拜谢天子,王锡爵还在太仓老家未至京中,柳贺只得独自一人前来。

    随着他入阁之事尘埃落定,张居正在大明朝的首辅生涯也到达尾声。

    天子批了张居正回乡的上疏,赐予他赏赐无数,加封他为太师,至此,张居正已集齐了太保、太傅、太师三公之封,成为大明第一个真拜三公者。

    天子如今给予张居正的恩荣,令人实不敢想象,历史上张居正的下场竟是那般悲惨。

    算一算,此时距离万历十年也只有一年罢了。

    柳贺心想,张居正提前还政于天子,他对人事、财税、军政的改革也一步步逐渐显露出成效,若他下场仍如史书上所写那般,便足以证明当今天子的本性。

    但柳贺不会容许这样的事发生,不管是为张居正还是为自己。

    他既入了内阁,便要庇护张居正身后无忧,这是他的职责。

    ……

    柳贺入乾清宫时,乾清宫内一片静谧,但天子亲政以后,便是乾清宫似也多了一股沉肃之气。

    宫殿随主人,天子不掌权时,他做了什么,大臣们或许会过问,却并不十分在意,待天子少一份敬畏之心。

    但如今,乾清宫宫殿依然巍峨,但官员们都清楚,大明朝的中心已逐渐由内阁转至这座宫殿——亲政的天子与不亲政的天子,价值完全不等同。

    柳贺一步一步向前,此时旭日初升,阳光打在宫墙之上,也打在他的脸上,映照着他半边脸,却仍有一半隐藏在黑暗之中。

    “柳阁老,您请慢些。”

    引路的内侍小心翼翼地走在前头,柳贺每一个脚印都走得极其沉稳。

    自这一日起,他便是柳阁老了。

    第248章 离开

    “臣柳贺,见过陛下。”

    天子已经一十九岁,样貌比柳贺第一次见他时成熟了许多,样貌更像隆庆皇帝,体型也与隆庆皇帝一般横向发展。

    “柳先生快请起。”天子待柳贺仍是亲和,与他说了一些张居正离朝他如何不舍的话。

    不过柳贺为官已有十年,又如何看不出天子心中的真实想法?

    他此次见天子,也是来向天子交底,讲他任阁臣后该如何施政。

    天子侧耳倾听着。

    柳贺觉得,天子这个人虽然小心思颇多,但他刚刚亲政,心中必然是抱着为国为民做些什么的想法,柳贺附上了自己对财税、军政、文教各方面的看法,天子看了片刻,又将那奏章放下。

    “柳先生。”

    “臣在。”

    天子道:“张先生要离朝,朕该如何是好?朝中一日无张先生,朕心中始终惴惴不安。”

    陈矩也在一旁附和天子道:“柳阁老,陛下所说句句为实,昨夜念叨着张先生,陛下都没有睡好。”

    柳贺同样一副被感动到的模样:“有陛下此言,恩师心中必也十分激动。”

    “但见了柳先生这封奏疏,朕心中总算安下了心。”天子道,“天下臣工若皆如柳先生般该有多好。”

    柳贺低垂着头:“陛下,臣不敢当。”

    听天子的意思,恐怕是以为他要当第二个张居正。

    柳贺自然不会有这种想法。

    大臣们都想当张居正,如此才能令一身抱负施展,可惜纵然世人对张居正多有抨击,却无人能成为张居正,柳贺也不能。

    这天底下只有一个张居正。

    “柳先生,朕初亲政,于朝事有许多不通之处,满朝官员中,朕最信重者为柳先生,但愿柳先生莫令朕失望。”

    柳贺正色道:“陛下,臣虽没什么本事,但对陛下、对百姓,臣都尽己所能竭力而为,此为臣发自肺腑之言。”

    即便坐上阁臣之位,柳贺也十分平和,他面上虽有年轻官员的锋锐,然而内心依旧沉稳十足。

    天子定定望了他一眼:“只愿日后柳先生能记住今日之所言。”

    此次见天子,柳贺觉得,天子除了气势一日胜过一日外,对大臣也逐渐有了防备,不似此前那般直白,为君者大多如此,能对臣子敞开心扉者少之又少。

    不过柳贺心中多少有些失落。

    犹记得当初他被外放扬州时,天子赐他飞鱼服护他安宁,两人私下也互通信件,天子不似如今这般成熟,却令柳贺十分敬重。

    但到了今日,他们之间终是有了君臣的隔阂,尽管天子仍是信赖他的,却无法像过去那般全心全意信重。

    不仅天子如此,他也是如此。

    ……

    柳贺入了阁,便接掌了一部分申时行的活计,原先在内阁中,张四维和申时行都是张居正的辅佐,诸事皆由张居正一人定论。

    但张四维接了首辅一职,他清楚自己无法像张居正一般将朝堂掌控住,便处处收买人心,凡遇要事,必由几位阁臣一同协商,对待六部几位正堂也十分礼遇。

    而此时,张居正疏上至第四十封,天子终于允他归乡。

    尽管张居正没有大张旗鼓,可满朝文武都清楚,属于他的时代已渐渐过去了。

    柳贺去见张居正时,他的身体愈发孱弱,人也十分消瘦,不过柳贺视线与他对上,他眸子依旧十分迫人,只轻轻朝柳贺一瞥,便有一股难言的威压在。

    “你不在内阁办事,来此做甚?”

    张府内外都在打点行装,张居正此次回江陵,日后必然不会再返回京城了,张居正几子

    中,前三子都是进士出身,四子袭了锦衣卫的职,五子六子则都随他返乡。

    对比张居正任首辅时的威风赫赫,此时的场景不免有些凄凉。

    柳贺不由道:“恩师此次归乡,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见。”

    张居正一向待柳贺十分严肃,此刻却露出了笑容:“我人虽在江陵,你在朝堂做了什么,都能分毫不落地传入我耳中。”